第776章 无字天碑（三十六）（2/2）

大晟王朝，汴京城，运河码头。

汴京城的运河码头，从来不是个赏心悦目的地方。时值盛夏午后，未时刚过，日头毒辣得像是老天爷在倾倒熔化的铜汁。浑浊的河水被晒得蒸腾起浓重的腥气，那是死鱼烂虾、汗臭、腐烂的缆绳、还有堆积如山的南洋香料混合发酵出的独特味道，浓烈得能噎住人的喉咙。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，吸一口，肺管子都跟着发烫。

吴韵——此刻顶着“吴二”这个潦草名字，赤着精壮的古铜色上身，两块厚实的肩胛肌绷得像两块生铁。两袋沉甸甸的南洋香料压在他肩上，粗糙的麻袋纤维摩擦着他汗湿的皮肤，留下道道刺痒的红痕。汗水像无数条蜿蜒的小溪，顺着他结实的脊梁沟壑奔流而下，争先恐后地汇入腰间那条早已被盐碱浸透、看不出原色的破汗巾里。他大口喘息着，每一次吸气，灼热的空气都像带着火星的刀子，割刮着他的喉咙和肺腑，眼前阵阵发黑，耳朵里嗡嗡作响。腹中那两日未曾填饱的空洞，此刻化作一把钝锈的刀，正一下下、缓慢而有力地剐绞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
“磨蹭什么！快！船要开了！误了时辰，扒了你的皮！”监工尖利刺耳的呵斥，如同毒蛇吐信，骤然撕裂沉闷的空气。伴随着“啪”一声破空脆响，粗糙的鞭梢带着一股恶风，险之又险地擦过吴二汗涔涔的后背，留下一道火辣辣、迅速肿胀起来的红痕。

吴二闷哼一声，牙关咬得咯咯作响，腮帮子鼓起坚硬的棱角。一股混杂着屈辱和暴戾的血气直冲头顶，又被沉重的现实死死摁了下去。他只能将腰弯得更低，双腿爆发出最后一点榨出的力气，脚步踉跄却加快地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。石板被烈日烤得能烙饼，隔着脚底那层薄薄的破草鞋，灼痛感一阵阵传来。他死死盯着脚下那方寸之地，汗水模糊了视线，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肩上的重压和脚下滚烫的石板。

就在这时，运河上骤然响起一片惊涛拍岸般的喧哗！不是寻常的船只靠岸声，而是无数喉咙里挤出的、混杂着震惊、敬畏和难以置信的惊叹，如同煮沸的水，瞬间淹没了整个码头。

“天爷！快看那船！”

“我的娘诶……这是……这是龙王爷的座驾下凡了？”

吴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冲击得一个趔趄，下意识地猛抬起头，汗水糊住的眼睛用力眨了眨，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——

十艘！整整十艘前所未见的巨舶，如同十座移动的、鎏金溢彩的仙家宫阙，正以一种排山倒海、睥睨众生的威仪，缓缓犁开浑浊的运河水面，向着码头驶来！船体庞大得令人窒息，远非运河上寻常的漕船、商船可比，仿佛凭空移来了几座小山。通体包裹着耀眼的鎏金，在烈日的直射下，金光流泻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。船身之上，雕刻着繁复到极致的云纹异兽图案，龙腾凤翥，麒麟踏云，每一道线条都流转着神异的光泽，仿佛下一刻那些瑞兽就要破木而出，腾空而去。巨大的船帆洁白如初雪，在风中饱满地鼓起，每一面帆的正中央，都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无比、气势磅礴的篆体“万”字徽记！那徽记线条古拙苍劲，透着一股子不属于凡尘俗世的凛然威严，仅仅是远远望上一眼，便让人心头剧震，膝盖发软，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。